星期一, 1月 22, 2018

都忘歲月移 — 蔡明亮訴說的生命現實

2006年蔡明亮從世界各地候選的200多位導演中應羅浮宮之邀成為該館典藏電影的首部作品。電影《臉》構思長達三年,應該以何種形式回應羅浮宮讓蔡明亮感到十足的焦慮,他不斷在館內欣賞作品,甚至潛入羅浮宮地底的秘密水道,從一般大眾最熟悉的美術館展場到即使連工作人員都不一定知道的角落,經過多次尋訪,最後決定以珍藏於羅浮宮內的達文西畫作《聖施洗約翰》以及畫作背後的故事「莎樂美」成為劇本的發想起點。
蔡明亮從來都不是一位說故事的導演,場面調度與聲音佈局,乃至於長期合作演員的肢體表情與臉孔才是蔡明亮作品中最顯現出的個人風格,他拍的不是事件,而是人的生命,演員在影片中有可能扮演的是某一個角色,但是在另一個面向,蔡明亮在影片中拍攝的就是這些人。尤其是在《臉》這部電影中,他終於一償宿願,邀請到楚浮(François Truffaut)首部電影《四百擊》(Les quatre cents coups)裡飾演小男孩的讓-皮埃爾·里奧(Jean-Pierre Léaud)以及楚浮最後一部電影《情殺案中案》(Vivement dimanche!)的女主角芬妮·亞當(Fanny Ardant)與台灣演員李康生、陸弈靜、楊貴媚、陳湘琪在台北與巴黎之間穿梭,一張張的臉孔在緩慢的鏡頭下與老歌成為串連當代與過往時間及空間的媒介。
每一張臉其實也就是一個故事,關於自己的,也關於別人的。西班牙裔美國哲學家喬治·桑塔雅納(George Santayana)曾說:「面具是一張固著被注意的表情,同時又充滿令人心所嚮往的情感回音,忠實、謹慎而且巨大的。」("Soliloquies in England and Late Soliloquies" 1922)演員其實就是帶著一張必須真實的面具在鏡頭前展露感情,因此這些人物在蔡明亮的作品中不只是在扮演一個角色,他們也在扮演著自己,有時電影與真實在蔡明亮的作品裡的界線是模糊的,他拍的角色有時是在拍這個人的真實,而不是劇中角色的真實。這也讓聲明的延展從鏡頭中擴延到鏡頭外,我們所見的其實就是真實生命的返照。
動態的影像在蔡明亮的作品中僅只是時間的延展,實則處處顯露出沈寂與靜止,包括被觀眾認為毫無意識的無意義長達5到10分鐘的重複動作或靜默都像是生命的延續與無可避免的輪迴,當這些畫面被切割暫停時,繪畫的成分卻明顯的顯露出來,充滿了情慾的跳動及慾望的橫陳,這些日常的抽象情感被影像視覺化,迷離的燈光、流瀉的河水、川流的車潮、群起而飛的鴿子,鏡頭永遠都是緩慢的,人物主角與場景在或近或遠的鏡頭裡被當作時間流逝的具體性呈現,不論是自然的光源或者是刻意營造出來的光影反差,一種生命不知來處,也無從探究終點的迷惘,這也是蔡明亮作品中不斷出現的作者觀,觀者只能從當下去理解生命情境的無法勉強,甚至常被作者帶到一種迷離的對過去的神往。那隱約透露出來的焦慮是對生命的無法掌握,因此能夠做的只是回顧與將自己壓縮在一個時間的暫留。桑塔雅納也曾經說過:「那些不能銘記過去的人註定要重蹈覆轍。」(George Santayana (1905) Reason in Common Sense, volume 1 of The Life of Reason)
一幕一幕被暫留的時間影像成為蔡明亮電影中另一個更容易被閱讀的文本。因為導演不在述說一段故事,他僅僅是藉由許多時間與空間的片段組合成生命的片刻,這些可被暫留觀賞的畫面成為可被閱讀的繪畫作品,因為蔡明亮的電影鮮少有連貫性的故事敘述,反而讓每一個電影畫面都可以被獨立成為一幅畫家所創作的油畫作品。
也因為蔡明亮每一部單獨電影作品的不具連貫性,更增加了視覺性的獨立觀賞,以及聲音的凸顯位置,甚至將他的電影當作是錄像作品來看都會比刻板的當做電影來欣賞更具有娛樂效果。更因為蔡明亮決定不將《臉》做院線的商業放映,選擇以限量的方式作為收藏的形式,這些安排都已經讓他的作品成為錄像藝術的處理方式。這個計畫在多年前已經開始,透過討論溝通,選擇以台灣的原木為收藏,將影片分為八部膠卷收放在每個精緻的抽屜之間,透過繪畫的處理,每個收藏盒都是蔡明亮親手繪製或再刨光刮除顏料後的畫面,電影本身是一個團隊的藝術,而最後以收藏限量的形式則做為藝術家的另一個蔡明亮。
每一立面的繪畫不必只是電影場景的再現,而是蔡明亮當做畫家對於電影的感情與心情寫照,他的筆觸帶有未經雕琢的真實,他無需再做一位導演調度整個片場的平衡,在這些畫面中可以感受藝術家身份的蔡明亮的自由,少了許多源自於內在的焦慮,此時此刻他所面對的只是自己而已,因此畫面的純淨度更高,甚至出現少許的超現實幻境,以及不符合科學但是非常藝術性的視覺焦點交叉,因為不經營故事的敘述,影像本身更具有感動的力量。
德國哲學家康德對於自然之美與藝術之美曾有這樣的詮釋:「自然之所以美,是因為它看起來像藝術:而藝術要稱得上美,則必須看似自然並被我們亦視為藝術。」(Immanuel Kant, Critique of Judgment)這兩者之間的平衡就在於自然的真實以及純淨的昇華。
生命就是一張臉,蔡明亮用電影《臉》以及影片中每一位演員的臉讓觀眾看到了他自己生命中的焦慮與快樂還有不斷在找尋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