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8月 25, 2004

乾淨、簡單而直接──徐冰專訪

未見到徐冰以前,在我的想像中,他可能是一個高頭大馬、目光炯炯的藝術家,隨時都計畫著要做的事。我們本來應該在德國漢堡的「媒體之夜」中先見面的,結果他卻因為簽證問題被滯留在奧地利維也納。

當晚德國媒體一陣「搶人瘋」,名為給媒體工作者的輕鬆聚會卻因一些重要的人物與藝術家參與成了額外的工作夜晚。許多媒體記者癡癡盼望徐冰的神情,讓我見識到徐冰在西方媒體界的魅力,以及一位中國藝術家在歐洲所受到的重視。錯過了這次碰面的機會,徐冰還是只留在我的想像階段。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也是他在德國柏林個展的前一天記者會上,遠遠的就看見一個個子不高、留著不太整齊髮型、戴著一付黑框眼鏡的中國人正安靜專注地擺放作品。他與我原來的想像有極大的出入,有些靦腆,而且很沉靜。

王:
大部分人提到徐冰,也會同時提到你的作品「天書」,兩者幾乎化為等號,許多的訪問也都談了這件作品。今天我們就換個方式,從你剛為柏林東亞美術館的全新作品談起好了。這三件作品的創作靈感來自哪裡?

徐:
在柏林的幾個月時間裡,我思考作一些新的作品,但是我的行程很多,來去匆忙,留在柏林的時間其實不多。還好美術館的研究人員協助我多了解亞洲分館的歷史,我發現一個有趣的事:二次大戰之後,蘇聯攻入德國,同時也一併帶走了館方的收藏,時至今日仍有90%的收藏在俄國人手中收中尚未歸還。我注意到這些久未回家的寶物,尤其是一些水墨作品,其中有許多精采的名家創作。

於是我興起以自己的創作方式還原這些作品到館方的想法,同時也承續我以前的作品,表達「表裡不一」的概念。作品名稱就叫做《背景故事》(Background Story,2004),我故意讓觀眾去看作品背後的真相,以正反面來對照差異。

王:
這三件作品將來就歸館方收藏了嗎?

徐:
展覽結束大概就沒了吧!作品只是利用一些磚塊、枯樹枝搭起來的東西,從背後看就知道,大概沒什麼好收藏的。這也如同我說的,美麗的表象之下往往是不堪入目,我要傳達的也就是這個觀念而已。

王:
那麼今年三月剛獲Artes Mundi國際當代藝術獎(註1)的作品「塵埃」(Where Does the Dust Itself Collect?,2004)所要表達的也是類似的意念嗎?

徐:
一切終將歸於塵土,再絢爛也是短暫的。

王:
「塵埃」是特別為這個大展所創作的作品嗎?

徐:
其實我一直有收集東西的習慣,家裡還有一部天安門事件中被坦克車壓壞的腳踏車,收集這些東西的當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紐約的雙子星大樓倒塌後所留下的灰燼我也到現場收集了一些,當時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用到它,只是有一個念頭──它們應該被保留下來。這些灰燼並不容易保存,所以我以我女兒的一個娃娃為模型將所有的灰燼凝固起來,一來不易散落,再者容易攜帶。直到去年(2003)上海雙年展受邀,我決定以這些灰塵為材料創作,「塵埃」也大約在這個時候完成概念。

可是主辦單位希望避開政治的敏感話題,或許這件作品出現的時間與地點在當時都不合適,因此也就不了了之,沒有在雙年展中展出。一直到入圍英國卡爾地夫的藝術大獎,入圍者需要準備展出的作品,剛好「塵埃」這件作品完成不久,所以是第一次出現在展覽中。展出期間反應很好,許多觀眾都靜默的欣賞作品,完全不需要導覽員的介紹。這也是我預期的,作品要自己就能夠說話,解釋太多就不是一件好作品了!

王:
可是這次你在作品中卻加了文字,為什麼是以英文來表達「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禪宗思想呢?看起來似乎是一個矛盾?

徐:
英文是當今世界最普遍共通的語言,以英文來表達就省卻用中文卻又需要翻譯與解釋的工作,自然作品的純粹度便會提高。語言只是一個工具,我要運用它但不能讓它使作品變複雜,而是應該更清楚簡單才對。

王:
這件作品除了其本身的震撼性之外,如果就文字的內容來說,你還是使用了「禪學」為主軸。為什麼是禪學?對你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徐:
禪宗適合中國人的思維,生活中也比較管用。我不喜歡將簡單的事情複雜化,世情是越簡單越好,藝術創作也是相同的道理。許多事也不必說得太多或太明白,因為怎麼說也說不清。這也是我的生活基本態度。

王:
去年你的另一件新作品《鳥語》(Bird Language,2003)好像也是提到了語言的問題,但是用了不同的形式表現。

徐:
這件作品還沒有佈置起來,我會將作品懸掛在展覽入口的地方,如果你注意一下,往鳥籠底部的按鈕一按,鳥就會發出聲音來,鳥籠上的文字其實是幾年來被問到有關藝術的問題與我的回答,諷刺的成分多。

王:
我們再往前談到「天書」這件作品,是否也可以這樣解釋?或許當時你並沒有對政治或文化本身有直接的控訴或想法,反而是後來許多西方學者強加附會的結果。甚至解構大師的理論都出現了,你與哲學家德悉達也作過對談。

徐:
我創作這些時根本沒讀過這些理論,如果讀了可能反而做不出來了!

當時我只是刻意要作假但又要做得像真的,第一年就刻了2000多個字,心理很踏實,感覺作了一些事讓心理舒坦很多。我只是努力認真地作了一件什麼都沒有的事,說穿了就是「矛盾」以及我剛說的「表裡不一」。這件作品自從第一次在國外展出後,一直不斷到處巡迴,到現在還沒有回到我的工作室裡頭。

王:
這就好像你目前的生活一般,展覽行程幾乎佔據了大部分的時間,可是你如何讓自己的腦筋清明,隨時保持創作的動力,同時又在每個行旅中體會不同的文化?

徐:
我對很多事其實要求很高,比如說明天就要展覽開始了,現在我們還在忙著佈置,因為我總是對一些細節不滿意。不斷的思考反而讓我有新的想法出現。在不同的地方旅行自然就會產生新的念頭。

王:
展覽畫冊也是昨天才剛印好的,館方還一度擔心開天窗。

徐:
德國館方給了我很大協助。我在柏林待的時間並不多也不長,行程總是匆忙,但我覺得腦筋還是可以很清楚去感受,去觀察不同的事物。大概中國人比較能夠在這種緊湊的行程中找到休憩的方式。

王:
開展後或許有多一些放鬆的時間吧?

徐:
過幾天我就回紐約了!還有一些新的計畫在進行,或許在國內有展覽。

* * *

第二天傍晚畫展開幕,賓客雲集,許多德國觀眾慕名而來,遠自美國、西班牙的策展人也都參加了盛會。開幕後的私人晚宴上,徐冰獲得了在場所有人的掌聲,顯然徐冰不只是他這個藝術家的名字吸引了觀眾,而是以作品贏得了尊敬。

繼柏林的展出之後,徐冰將在上海外灘三號滬申畫廊舉辦旅居國外十餘年後的第一次大型個展,由巫鴻策劃展出,《菸草計劃》將在個展中出現。

藝術家在我心中改變了原來的印象,因為他的乾淨與簡單。

訪談時間:25, 06, 2004
訪談地點:德國柏林東亞美術館(Museum für Ostasiatische Kunst, Staatliche Museen zu Berlin)

註1:The Artes Mundi(‘Arts of the World’) Prize,由英國威爾斯卡爾地夫國家美術館主辦,從超過350位藝術家中挑選十位入圍者,經過評審頒發四萬英鎊給其中一位藝術家。徐冰為The Artes Mundi Prize的第一位得獎者。



展覽:徐冰在柏林(Xu Bing in Berlin)
時間:27, 05~01, 08, 2005
地點:德國柏林東亞美術館

展覽:徐冰個展《菸草計劃》
時間:21, 08~22,09, 2004
地點:中國上海外灘三號滬申畫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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